锈刀

·脑洞来自 @昏昏Kate 

·修了几处

·结尾强行扭转



      鹿岛千彰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开。


      这样说有点绝对,其实他想过。也许是她被伤害了情感,两人重回陌路;也许是自己永远关在收容所,而她隐匿在本岛千千万万的同类中间;亦或是自己在某次任务中被一颗意外的流弹击中眉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异国他乡。


      他想,不论相距多远,她总在某个角落哭着笑着,他们不算分开。


      等到他死的那一刻,等到鹿岛千彰消失在时间的记忆里,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化作一条她衣服上的纤维、一颗她饮过的啤酒上的泡沫,继续围绕着她。


      他们仍旧不算分开。


      他知道这很自私,他侥幸地自我安慰,也许她并不爱我,也许我看到她眼里的炽热不过是玻璃反射过来我自己眼中的光,我在不在都不重要。


      他仍旧本能地逃避着。听到那个计划时,他立刻决定试一试。果断过后又是无止境的逃避,鹿岛千彰曾无数次地想要联络她,想问她在哪里做什么,想问她生活琐事,想求她等待,想对她千遍万遍地说爱。


      也许应该再等等。他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从她身边剥离,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我的感受、大大方方把她抱在怀中确认她的存在。


      在等待中过去了一年,这一年他很忙碌,但是时间却没有因为忙碌而加快流逝。他忙碌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脑中都横着她的身影,没有刻意去想,她就是自然地存在那里,眼神像是无声的催促。一直逃避到退无可退,他被反作用力推到自己的下葬的地方。这样说显得有点奇怪,应该是「黑岩侑吾」下葬的地方。


      那是一片清净的墓园,四周开满白色的彼岸花。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种花,有毒、凄凉,不过放在墓地倒是很合适。这里的墓碑不算密集,他很快就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块碑,说不上多么干净,也说不上邋遢,基于墓园维护人员日常打扫的那种程度。


      上面没有摆花,还没有人来过这里。今天是黑岩侑吾的祭日,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墓园里没有什么人,很安静。


      他四下张望,他知道那场事故上了新闻,他还看过报纸,上面写着日期、经过、结果。普通的意外事故,没有惊起什么浪花,做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众人嘴皮间翻滚过几圈就被抛诸脑后,事件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更是不会引来多余关注。但她一定记得住这天,她一定会来。


      鹿岛千彰无聊地沿着墓园的石板路走,一路看着路边的墓志铭,在心里计算他们的年纪。有的很小,有的很老,他为年纪小的惋惜,为年纪大的叫好,直到他转回黑岩侑吾的墓碑,看见旁边那座墓志铭。


      拼音拼着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眼熟的名字。是中国人的名字,在这座写满罗马拼音的墓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Rest In Peace. 


      他木然地念着上面的字,截止日期和黑岩侑吾一样都是去年今天。 


      真可笑。他想,没想到在海外还能重名,待会见到她一定要跟她说,她的名字重复率真是高得吓人。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又闷又钝,像把捂在泥里快要烂掉的锈刀。胸口莫名地悬着一股期待,鹿岛千彰进行了他习惯性的等待。 


      有个人从背后迟疑地叫他名字,回馈了他的等待。他猛然回头,甚至没有听清说话的是个浑厚男声。 


      河内抱着两束花,脸上的表情好像见到鬼一样,面上的愁苦比当初更甚。——可不就是见到鬼吗?鹿岛千彰对自己开玩笑。 


      河内把花分别放在那个和她同名的中国人与黑岩侑吾的碑前,想了想又把黑岩侑吾的那束花捡起来递到他手里,说,你既然活着,就不需要花了,由你来给她献花吧。 


      鹿岛千彰脸上的肌肉好像急冻一样僵硬了,手指佝偻着不肯去接花束,他听见自己从喉咙里挤出松了弦的琴一样扭曲的声音。 


      “谁?” 


      河内竭力不想流露出怜悯的神色,但是鹿岛千彰完全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看着河内的嘴唇张张合合,好像吐着一个又一个迷幻的气泡。鹿岛千彰忽然觉得眩晕,他听不清对方的话,只觉得对方这幅样子像一条愚蠢的肿眼泡金鱼,他想狠狠挥拳到他脸上,好叫他别再继续表演。 


      “……确认了你的死讯之后,握着电话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河内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成了现代艺术展里的展品,似是而非的让人难以理解。他的灵魂变成了泡沫塑料,虚浮又粉碎,那句话磨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从上颚到后脑都发着麻。他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笼罩起来,呼吸撞在这层东西上,又被反射回来,循环往复地在他耳边形成巨大的轰鸣。 


      他的视线突然变矮了,本来他可以看见河内光秃秃的脑门,现在只能看见河内考究的皮带扣和旁边墓碑的顶弧。墓园里有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在咆哮,叫声粗哑难听,还很响。这声音吵得他心烦,他挥手想要驱赶,却摔了个狗啃泥,脸颊狠狠撞在大理石墓盖上。 


      他这才发现是自己跪倒在了地上,脸和膝盖都并不觉得很痛,活像一截与他无关的木头撞在上面似的。当然也没有什么野兽,墓园怎么会有野兽,嚎叫的是他自己。 


      河内想要搀他起来,鹿岛千彰挥开了他的手。他慢慢地蜷缩起来,额头虚顶着墓盖,他不敢用力,她就睡在下面,他怕把她压坏了。 


      墓碑上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冷硬的就像收容所的玻璃隔墙。他僵直着手指摸过字母的凹槽,线条有直有曲,一串字符竟然就代表了一个人。 


      享年——他忽然不敢再摸下去。 


      他的眼眶红得好像被人撒了一把辣椒油,脸上却一滴泪也没有,干爽得惊人。脸色青白交加,更加显得两颗眼珠像嵌在白纸上一样虚假,嘴唇不住地哆嗦。有一瞬间河内几乎觉得鹿岛千彰已经是个死人了。但他还好好地喘着气,近乎疯狂地拉着肺里的风箱,蜷在那里好像一条断腿的野狗。 


      鹿岛千彰很后悔,非常后悔,后悔得快要爆炸了。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最后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记不清她的脸。他记得她说过的话,送过的东西,记得她的笑与怒,记得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可他记不起她的脸。


     她头发的颜色、额头、眼睛和嘴唇的形状、下巴、肩、手指。他用力地回忆,这些特征变得越来越淡,他想不起她的头发究竟是哪种黑哪种棕,想不起她的眼睛有多圆多长,想不起她嘴唇的薄厚。 


      她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鹿岛千彰发自内心地恐慌起来。他想他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毫不犹豫地跳出窗外摔成一朵花,他想起自己曾经夸她像花一样美丽。 


      他突然有种作呕的感觉。他很想哭,但他没有泪水,他的眼泪被这块碑堵在了身体里,喘得每一口气都带着血腥。他强咽着口中的酸水,和痉挛的内脏搏斗,不可以弄脏她的地方,不可以弄脏她的床。 


      他憋得发涨,青白的脸庞爬上不自然的红晕。在又一轮剧烈喘息之后,鹿岛千彰猛地咳嗽起来,他拼命掩住嘴,但还是有腥红的液体溅到她白色的墓盖上,显得又脏又醒目。 


      在河内的惊呼声中,他颤抖地扯着衣角擦干净她的墓盖,失去了意识。 


      他看见她笑嘻嘻地坐在空中,穿着一身他没见过的衣服,她穿什么好像都很合适。然后她看见他了,飞快地跑过来,像往常一样活泼又可爱,绕着他转了两圈,问他怎么这么狼狈,说他好像又变帅了。 


      鹿岛千彰用尽全力提着嘴角,他的眼眶很热,但他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只好哽咽着不说话。 


      她凑上前做了个闻的动作,说,好可惜,闻不到你的味道,听须田格外夸奖过呢。 


      她又说,你没事真是太好啦,以后可不要再骗我了,很伤心的。


      他吞咽了半天也没咽下去喉咙里卡的那个结,结巴着说:“对不起。” 


      她露出那副熟悉的神气样子,说,好好照顾我就原谅你。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普通病房,那口血不是源自内脏,是情绪起伏过大导致鼻腔毛细血管破裂,又被他剧烈的呼吸带进嘴里,最后咳了出来。 


      河内为没有及时告知她的死讯向他道歉,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就像他也没有及时告诉她假死的计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即使大部分时候是多余的。 


      他费了点手段把她的骨灰盒起出来带回家,他们终于如愿过上幸福的二人世界。回去的路上他一路捧着她的盒子,见方的小盒,不知道能塞下那么大个她。初时觉得很轻,越拿越沉,瓷质的直角在肉上硌出一条痕迹,他觉得安心,她是那样乖顺地待在他的怀里。他用双手的小臂同时托着,心里说,答应你的公主抱。 


      她的手机摔坏了,数据全都丢失,鹿岛千彰只好拜托五十铃大使从西海普收容所要来了她登岛时拍的证件照,在家里给她搭了个简易的香案。 


      照片里她的神情有点呆滞,目光里透着茫然,一点也不像她。但总算有了可以比照的模板,她不像一个模糊的符号了。鹿岛千彰把她的照片装进相框,觉得很满足。


      他竟然可耻地感觉到一丝快乐,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了对他的爱,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揣测她的心意,也不用再为了阿猫阿狗争风吃醋,她就在那个小盒子里,她完全属于他了。 


      快乐过后又是孤寂。他总是对着香案坐得很久,想了很多对她说的话,才敲一下钟,挑挑捡捡地选一些自我感觉有趣的话题说起来。她不会回应,呆呆地透过相框望着他,看久了也显得呆滞得可爱。鹿岛千彰忍不住摸摸她的脸,摸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想象如果她在,摸在手里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她在这里,又会用怎样的表情回怎样的话呢。他想。 


      他很想知道她吃饭、睡觉、照镜子、在家走来走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一定看起来又暖又软,很好抱的样子。只是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她,缺乏参考标准,想象力也施展不开,绞尽脑汁都勾勒不出那些场景。


      他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难过,很难再过下去了。她总会掐准时机出现在他梦里,理直气壮地问他,不去好好工作怎么照顾我呀,谁来给我上香呀。他只好又乖乖爬起来工作、吃饭、照顾自己。 


      鹿岛千彰知道她在。桌上的书常常会被风吹得翻来翻去,先是翻到最开头,再翻到最后一页,被他看到之后又受惊似的翻回他看的地方。 


      他就对着空气说,就跟你说过,你不会对我看的书有兴趣,这下相信了吧。 


      空气不理他,下次还是照旧。 


      洗澡的时候,蒙满水雾的镜面会突然出现一只手印,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大概是那个受惊的样子取悦了她,她乐此不疲地在有雾的地方盖手印,甚至出现在他正在使用的淋浴间。 


      他不知道该不该遮住自己的裸体,只好装作没有看见。 


      他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看电视的时候会坐在左边,留出一个空位,把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好像搂着她似的。其实他不喜欢看电视,挑些她可能喜欢的节目,一边看一边发呆,或是对着空气点评节目,聊聊剧情。 


      吃饭的时候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吃,就在对面倒杯水,再去给她上柱香,一边吃一边讲解菜里用了哪些原料,用了怎样的烹煮方法,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鹿岛千彰居然成了一个话痨,真是不可思议。


     只是几乎见不到她,他一边越发沉默一边越发多话,整个人快要分裂了。 


      做梦的时候她让他多出去玩玩,不要逮到时间就蹲在家里。他不是不能出去,只是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如出一辙的礼貌笑脸,如出一辙的礼节用语,他懒得再花心思了解某人,不如在家对着她的照片来得有趣。 


      他的中文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还有很多复杂的字不太会写。他就中日文并用,写了很多话,把本子摆在醒目的位置,希望她可能会翻。 


      鹿岛千彰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想,我怎么会有那种自信,笃定她一定会等我回来,我何德何能?也许是他又在无意识中等待,等着她再一次主动前来。 


      她的确很主动,也很坚持,追着他一路去了地下,又从地下陪他到地上。他想说对不起,可对不起是最没用最马后炮的话,他时常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墙壁,心想,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就一直机械地将这种生活重复下去。也一直没有哭,因为被她看到的话实在太丢脸了。直到某一天,她在梦里说,我要成佛啦,你乖乖的,以后只有你自己了。 


      除了那句话以外,就像每一个有她的梦一样普通。鹿岛千彰麻木地想,成佛是主动还是被动? 


      他猜她的执念是想和他在一起,这段日子成全了她,她不由自主地成佛了。因为家里的书再也没有人翻,打开放在那里放到蒙了一层灰,也没有翻动的痕迹。浴室的水雾也再没出现过手印,哪怕他冲上几个小时的澡也一样。 

        

       他也无需再像个笨拙的喜剧艺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鹿岛千彰敲敲香案的小钟,他被香烟熏了眼睛,含了很多日夜的泪终于滚滚而下。他呜咽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等,不该一直等你主动,不该逃避,我爱你,我能爱你。 


      你回来吧。


      他像每一个愚蠢的芸芸众生,为自己的过错后悔不已,跪在香案前痛哭失声。她只是木然地待在相框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呆愣神情。 


      他觉得很累,他实在没办法继续了。世上最后一个把他放在骨口心尖的人也化作光影,他觉得她真自私,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这样自私,而这自私其实是种残忍。这份认知几乎从里到外地把他刨成一堆肉末。


      他明明还很年轻,却觉得自己已经两鬓斑白、半截入土。他也想变成一朵花,一朵和她一样的花。 


      他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 


      叩、叩。 


      鹿岛千彰感觉自己正侧躺在床上,身后传来敲门的声音。睁开眼,是平淡无奇的白墙,刚才的痛楚像梦一样无痕。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想看看现在的情况,然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好,我是来参加会面的辅导员……”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了,他看到那个人穿着他熟悉的套装站在他眼前,神情是他描绘过千百次的理直气壮和爱。 


      看见他转过头,她俏皮地说:“要和我谈谈吗?小千。” 


      他想哭又想笑,说:“初次见面就这样叫我,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啊。” 


      她整个贴在玻璃上,嘟着嘴做出索吻的姿势:“是啊。所以我,又来追你了。”


      鹿岛千彰贴过去,贪婪地看着她,连细微的汗毛都想看清楚。他说:“换一下,轮到我来追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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